一花甲男子抹泪应声安慰:“天灾人祸,半个城的人都成了饿殍,只恨朝廷不作为,蝗虫又多,拨下来的赈银真正到了百姓手上的,还不及十之一二,若非父亲捐弃身家性命与官位前程,如今便是满目疮痍的死城一座,怎能说是罪行?崔氏有倾城财力,国难当前,本就该存一份救民心,他虽是迫不得已散了家财,荣华再比不得以前,到底也是积下了阴德。上天好生,总会晓得父亲心意,切勿再自责。”
虽是如此,那老者仍喟:“我甄家为官数代,不欠国,不欠民,惟独是欠了那崔家的……只可惜甄家已是败落至此,纵是想还,也是难了。”
卧榻边一男童静了许久,这会儿却是骤然开腔,童言犹是稚声嫩气,却坚定得很:“太爷爷,孙儿今后定当发奋,替甄家讨返回门楣光耀。”那老者听了勉力一笑,甚是宽慰,甫是抬手欲去抚一把这曾孙儿的脑袋,又昏迷过去,子媳儿孙手忙脚乱,纷纷将其搀起锤揉喂水,那小男童则乖巧退至边上,瞧得那太爷爷渐而醒转了一些,才是默默地佝腰背手,颓然走出屋外,才四五岁大小的幼儿,立在院内,扬颈长叹了一声。
崔嫣本已是闪身出了院,扒在那篱笆墙外,并不愿惊动里头人,见他无比老成的模样,却是忍俊不禁,竖了披衣帽子,挡了半张脸蛋,伸出半边头勾了勾手指,嘴里嘘了一声。那男童拔腿便跑出来,见着个鬼祟女郎,道:“姐姐在我家门口晃甚么?”
崔嫣蹲了下来,见他雕眉星目,虽有日后影子,轮廓尚留了些不曾全消的婴儿肥肿,还来不及完全长开,五官与那仅见过一面的小豆包肖似得几近一个模子刻出,迫近了,幼儿乳香未曾褪去,不觉伸手过去,怔然顺抚一回。
男童只当是自家亲戚来探病入膏肓的太祖,扭了头便欲唤爹娘,崔嫣将他一
拽,捂了他口,再瞧他露在外头一双乌黑瞳仁宛如小鹿,一时瞧得心痒,就手将他软嘟嘟的脸使劲儿捏了一把,细声嗔道:“小讨厌鬼,不许喊!”
男童被捏得恁疼,终归是个孩子,眉毛一弯,眸中溢了水光,有要哭的征兆。崔嫣几时见过他这落魄德行,良机不得错过,瞧他愈是惊恐,反倒扯出了别异之趣,扬手将他屁股狠狠一拍,虎脸道:“不是才说要发愤图强?羞羞脸。”
那男童吞下泪,抬起缝了两块大补丁的袖子抹一把脸,只哽咽着默念,自行打气:“我不哭,我不哭……”生将涌上来的泪花儿咽下去。
崔嫣见他原是自幼就这样自持,再望这官宦之家破落至此,更料不到竟是与自家有所牵扯,顿失却趣味,五味杂陈。他稚净脸庞尚无时光痕迹,才是个不晓险恶的娃娃,等再过三十余春秋与他碰了面,他却也不是爹爹心中的东床俊彦,同他之间,总是没法子在外人眼中最匹配的辰光相见,何时总隔着一段岁月遥距。
恰屋内长者在喊,男童脱了手便要跑。崔嫣却是将他一抓,抬起手来,食拇两指一勾,往他肉脸儿上狠狠一弹。
这男童又得一重击,再是忍不住疼痛,甫欲张嘴哭,却听这蛮不讲道理的少女贴了过来,附耳威胁:“今后哪个女子若这样对你,记得要待她一生一世的好,若有半点差池,再来罚打你。”说毕方将他松脱开去,也不晓得他听到没,惟见他惊慌失措,一边跑了入内,一边回头张望,莽莽撞撞之间,一头正撞上自家大人大腿上,终嚎哭起来。
甄家长者少见自家这孩子这样失态,低头闻讯一通,男童眼泪凝结于腮,甫是扭头伸手去指,哪里还有甚么欺负人的小姐姐,不过徒留一片空地。
却说崔嫣这边复堕深谷,再是一醒来,终是由那太虚幻境游走出来,得见了天日,一睁开眼,天□明未明,见雪杏在榻边小床睡着,门口犹守着两名值夜的婆子,尚是夜半五更尾段。再回头琢磨,只觉似梦非梦,又觉周身一轻,脑子清空,先前重担一一卸下,也不惊动旁人,仅悄然下床穿戴好,洗漱一通,方安然回了床榻边。
待雪杏醒来,见得夫人安坐床沿,装扮妥当,捧了本卷册正在倚衾研读,打发时光,全然已是个无事人儿,惊异生喜,欲去唤大夫瞧看,又嗔责:“夫人醒了怎也不把小奴唤醒?”
崔嫣笑道:“大半夜的,有什么好叫的,何况我困了这么久,也想自个儿动一动。你也先别
将他们喊过来,稍后再说。”那雪杏并不深究其意思,只当她是睡了几日憋累了。自服侍以来,不是见她闷声不响,便是吵闹使性,虽是病中,也着实替老爷觉得磨人,现下见她神清气爽,笑靥不绝,才是喜忖夫人未病时原来是这个好招呼的模样。伺候妥早膳,见崔嫣推了羹碟,一抹唇角,唇角略是一动,声音恁的轻畅:“现在,再把他们一一喊到正厅去罢,再叫人将陶氏提过去。”
梁俊钦早起一听崔嫣醒来,已是迫不及待去了大厅,一至便见崔嫣于厅内上座,正与伴在旁边的曹管事低声说话,面色从容,哪里还有半点失心之状,已是个常人无异。崔嫣察梁俊钦凝望自己,转过头去颔首一笑,并不说话,梁俊钦见她神采不似往日,顿一怔,继而坐下。
崔妙见姐姐康复,过去低喊了一声,半是讨好:“姐姐头可还疼?也不多歇息一下子?“崔嫣望她一眼:“被你在耳边又吵又哭,哪里睡得着。”目光直瞥向正中已由家丁提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