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千斛明珠未觉多(六)
“炼狱苦寒,不若人间。”
青伞隔开茫茫雨幕,暗色流苏散漫垂落一角。白鹤翎羽舒展于伞面上,眼神灵动,衬以苍天翠竹,栩然有神,似遇雨则活的灵物。
陆清匪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你既然没有去过炼狱,又怎知那处不好?”。
“你怎知这茫茫人间红尘三千不是炼狱九重?你怎知这浩然三界亿万生灵不都是受苦诸生?你怎知人既生来不在八寒地狱,经那雪虐冰饕红莲疱裂,终得一死?
你怎知漫漫修行尝遍悲酸苦楚人情冷暖,求的本不是长生,而是炼狱苦刑?!”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手中的桃花沾了泥水,s-hi淋淋伏在地上,花苞几乎落尽了,只余下一根空荡荡的枯枝。陆清匪浑身s-hi透,彩锦竹纹帛袍摆逶迤在地,浸透血和泥水,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如今我好不容易要死了,却偏偏你要出来阻我……看来你也是魑魅妖魔一只,不肯我去死,要我在人间再受这求死不得之苦。”
“可这红尘人间,却并不全然都是疮寒莲裂之苦,也有风花酌酒顾首慨叹,苦尽甘来之甜。”那人轻声劝他。
“我不曾尝过。”陆清匪又笑了起来,眉眼微弯。
“你看眼前这游丝惹树,竹懒宜水,乱花迷蝶。虽不得长久,却也近在眼前。歌新燕啄泥,弹尽春浓花艳。此为景之乐。
又无需汲汲顾影,友人尚在侧,撑伞以观水光潋滟,山雨空蒙。纵无新酒,言笑间也可别昨日之愁。此为人之乐。
更有大道漫漫,路途三千,逝者不可留,往事无需念。且东隅未逝,桑榆亦非晚。你若觉得修道不好,那便不修。若觉得长生不好,那便不求。将来之事无人知,石烂江枯也未不可。且暂长绳系景,共看这一帘春雨。此为心之乐。”
那清寒的声音慢慢地说,明明他音调冷极,如林间新雪,却又带着轻柔的缱绻。似一缕不知何处而来的薰风,吹拂起碎星般的一团蓬松白雪。飞花入户,琼枝横斜,谁人玉指生寒,天上星点月团。
“我不过须臾之间便得三乐,道友却如何说这人间无乐?”
“春景虽好,却引我伤心往事,触物伤情。这景之乐,我不觉。
大道三千,却无我之道,纵有凌云之志,自身也只能囿于枯井中。你说的心之乐,是你心,并非我心。
我们并非故友,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和你交谈,算不得不什么乐子,却也没有摧心剖肝的苦痛,只能算是解个闷。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又怎么能来劝我?”陆清匪反问他。
许久那人不语,而后便是悠悠轻叹一声。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了生。道友一心笃志求死,我便是说什么也是妄用。”
脚步声又响起来,那人却是要走了。闻佩环琼琚脆响,夜雨涨春溪,但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哎,你怎不再劝劝我,也许我就肯活了呢?”陆清匪在后面喊他。
他原本来到这里是要求这里的主人来救他,可当那人要救他的时候,他觉得这人太过轻率。
这人要走了,他又觉得这人太过薄情。
左右都是不舒服。
“那你要如何才肯让我救你?”那人依言问他。
他们两个的角色仿佛转了个,受伤的不求人救,反倒是站着的反而求着那快咽气的人活。
“你家里有酒吗?”
“并无。”
“算了,那你请我喝杯茶,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有朋友请我喝茶,那我就先不死了罢——”
一声轻笑传来,尾声清缓弥散在潮s-hi的雨意里。素白修长的手从伞底下伸出,像是一片溶溶月光。流苏隔开丹青雨帘,白鹤微微扬起修长脖颈振羽一动。
那枝原本已经被雨打落尽了的桃花从地上挺立起来,倏忽间盛开满枝粉白皎皎。
烟雨幂横塘,绀色涵清浅。故友新茶间,共观孤云远。
岁月不居,珠流璧转。等到千年之后,往事已矣。他的院中种下桃花三千,乱红风软,妖妖灼灼。
陆清匪曾问过那人,他为何当时见他要死了,却说走便要走了。原本第一次见面他就看透了他那张温润似水的皮,里面果真是冷心冷情的顽石一块。莫说一见钟情,他都要任由他白骨露野,不闻不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和当年类似的轻笑,那人凑过来,轻柔地吻住他的额角。
你若要活,我便治你,给你碧露凝丹,天竹苓草。你若要死。我就把你埋了,在后山给你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现在我想,多亏当时你喊了我那一声,多亏我回了那一次头。时乖运舛,人生常态。可能我前半生的一切痛楚狼狈,都只是为了在那时遇见你。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千方界城的酥软烟雨下了一夜,将整座城都浸成s-hi漉漉的一尾青鱼,城道小巷里的苔藓在雨里伸展,柳条丝丝弄碧,从鱼鳞缝里透出一股子清新的绿意来。
雨露多情又无情,凡间天上,都是一般,仙人走兽,共沐甘霖,最最公平。
陆清匪伤得实在是很重,他其实怕疼,戳自己的那一下没有收手,俄而又强撑着和那人说了许久的话,血都流了一地,要是再不救就真是要死了。
此时倏忽放松下来,他便一觉睡了过去。也不知沉沉睡了多久,窗外雨打竹叶窸窸窣窣停了又响。在睡梦中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