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叫他“杨杨哥哥”,四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靳筱又问下去,“你的名字,是杨树的杨吗,做人也要像杨树一样吗?”
她自个学着四少同她讲解的样子,散了去想,总归杨树和竹子,都是植物,是相像的。她又皱了皱眉头,有一点嫌弃,“可是杨树花好恶心呀,像毛毛虫一样。”
“哦。”颜徵北回过神,扬起下巴,有些凶的看她,“你明明就记得我,还知道吴大婶叫我什么,”他想起她关门的样子,铁门差一点擦过他的鼻尖,便有一些咬牙切齿,“为什么上回,你不同我说话?”
可见他有多么记仇,还从没有人这么同他摆谱,也没有谁同他摆谱了,还让他上赶着的。靳筱却一点也不怕,低了头去看他方才写的字,嘴上却不委婉,“我不要和男孩子一起玩。”
“为什么?”他看她低下头去看字,就跟着低了脑袋去瞧她,非要弄明白她讨厌什么,“男孩子怎么了?”
靳筱撇了嘴,也不客气,“总是打架,总是很脏,总是捉弄人。”
四少坐直了,打定主意要证明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他拍了拍胸脯,打包票的样子,若让人看见了,会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并没有那么稳重内敛。
颜徵北扬起眉毛,看起来很自信,“我不打架,也很爱干净,还不会捉弄你。”
靳筱歪了脑袋,斜了眼睛看他,仿佛并不怎么相信。四少又补充一句,“我还同你讲故事,成不成?”
吴大婶家的小宇哥哥,也有十岁了,却还是每天像个泼猴一样。可是小宇哥哥并不识字,也许识字的杨杨哥哥,就会像过年的时候,在城里见到的男孩子一样,文雅一些。
她转了转眼珠子,也坐好了,正经的很,“那你不许把鼻涕虫放在我身上。”
“我不会。”四少摇摇头,“我不会欺负你,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不做。”
四少还要说什么,却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靳筱的名字。
他顺着声音去看,草坡的下面有一个婆婆,一面往前走,一面喊着什么
颜徵北皱了皱眉头,脑子里闪过一道光影,一时没有想起来,却尚能察觉到一点不安,好像冥冥中有人点了他一指。
他还要细想,靳筱已经站起来,冲着那个老婆婆喊出声,“奶奶!”
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四少在那一瞬间,突然抽离了这场关于遥远岁月的梦境,做回了一个旁观者。
他僵着脑袋,认知在梦境里重叠又分离,是站在远处的成年人,又是树下面坐着的那个男孩子。
靳筱呼喊奶奶的声音,像一个快活的小麻雀,他一时也弄不清楚,她这样亲昵快乐的样子,到底是过往真实的记忆,还是他内心因多般复杂的心绪而幻化出来的场景。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敢去看那个老人。
他隐隐约约想起什么,又不愿去想,仿佛想起来了,就是不可承受之重。四少咬着牙,费力地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又突然听见靳筱惊叫了一声,让他顾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忙站起了,朝她跑过去。
梦境里的靳筱摇晃着地上躺着的祖母,方才还在呼唤她的老婆婆已经倒在血泊里,女孩子脸上都是泪水,四少慌了神,还要往前跑,却被人抓住。
他想要挣脱,却挣不开,梦里他这样孱弱无力,让他心里带了焦躁和愤怒,回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人,这时候牵制他。
待他看清楚了,更觉得一身的血液像被人灌了冰。
是他大哥的脸,带了一丝笑,声音不紧不慢,反而显得阴阳怪气,是他素日轻慢的模样,
“四弟,大哥接你回家了。”
四少的眼睛陡然睁大,颜徵东的另一只手已举起了枪,是靳筱的方向。
他急红了眼,没有心思去分辨是梦境还是真实,拼了命要挣脱他,一面回了头去看。枪声从他的耳后响起,靳筱却已经不见了。
倒在地上的是吴大叔。
记忆潮水一般涌进来,那是划分一个懵懂少年的洪流,是对他年少无知的轻蔑,在他过往的自负和天真里,画了一道血淋淋的休止符,推着他,逼着他,让他看清楚身为弱者的无力和懦弱。
他那日同靳筱讲了故事,在村子里又呆了几天,有人同他说,家里来人来接了,他跑去看,竟然是他大哥。
四少虽然觉得古怪,因他大哥从前看着他便很烦,刻薄的很。他又觉得大哥毕竟是大哥,还是关怀幼弟的。他面上和大哥别别扭扭,还是同靳筱、吴大婶一家、还有周遭几个相熟的作别。
颜正东那天脾气难得的好,一家一家地陪着他,还同他一起道谢,四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暖。
那一年九月,东部叛乱,颜徵东奉命镇压。做军阀的,最怕拿了神明的名义鼓动农民,再往东走,但凡现了义和拳,或者别的团体,都是要枪毙的,以绝后患,因此老司令对这回事,也不留情。
好巧不巧,四少呆过的大莲村,全村被定为叛民。
他起初只是不安,直到吴大婶一家,连同周围几家,不管老人婴孩,但凡见过他的,都被当作带领叛乱的处死。
刚好包括了颜徵东陪着他告别的那几家人。
他那日的耐心,原来是有根由的。
那几家农民,大字都不识几个,每天劳作回来,哪还有什么心思鼓动村民作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