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有些好笑地看他无所遁形的小心思,不禁在心中感慨,抛却欲念情愫,果真五感清明了。
“慕容冲,朕知晓你想报仇,可纵然是想报仇,也得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苻坚瞥他一眼,缓缓道,“兴许有一天,你会强到让朕瞠目的地步,不过你要晓得,以兵马之雄取一方天下不难,可若是坐不稳天下,那便是个身死国灭的下场,别说阖家上下富贵荣华,就连留个全尸都是奢望。”
慕容冲抿唇,看向苻坚,只见他刚毅面上不见半点雄心,剩下的唯有沧桑淡漠。他不禁心中纳罕,苻坚此时刚过而立、有望一统中原,哪怕昨夜都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态,如今只过了一夜,便如此淡泊超然?
慕容冲胡思乱想着,嘴上却应付道,“臣不敢。”
苻坚低头看慕容冲一眼,御极数十年的雄主之气再不掩饰,“今日我说的话,你大可不信,你也大可阳奉y-in违,但你最好认清此刻自己的身份,就算你是潜龙雏凤,在你能上天入海之前,最好还是老实本分,乖乖听话。”
慕容冲此时一是还懵着,二是为他威压所慑,竟当真如他所言,乖乖俯首,垂眸掩去所有的不甘与愤恨,“臣遵旨。”
第3章 第二章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与慕容冲再生纠葛,自然要把他送出内宫,苻坚只吩咐致远送他去外宫,与苻宏、苻熙等皇子一同教养。至于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他的皇子们如何想,那就不是他所想管,所要管的了。
朝会一如往常,对再世为人的苻坚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一下朝便命人备上车马,去清河郡侯府。
很快便要再见景略,本来如死灰一般枯槁的心境霎时又翻腾起来。
重生一世,曾以为最想再遇的二人,一是爱恨交织的慕容冲,二便是愧悔交加的王猛。
隔世再见,对慕容冲的爱恨早已成灰,而对王猛的愧意却如野草滋生、烈火燎原。
他实在不知用何面目去告诉这个亦师亦友,如兄如父的重臣,仅在他驾鹤西去八年,自己便忘却他的遗言,挥师南下,最终兵败淝水;而他逝去仅仅十年之后,自己便殒命于他一直苦劝提防的鲜卑、羌族降将之手。
也正是王猛生前最为厌恶的慕容冲,最终将他逼出苦心经营的长安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苻坚此时已觉双目微s-hi,掐了掐手心,才将小儿女之态压制下去。
“陛下,到了。”
苻坚并未贸然闯入,而是立于门外等候。
王猛征战方归,正在府中休养,此时一听下人通传,便忙不迭地出外相迎。
苻坚一见他,眼眶已是红了。
王猛又吓了一跳,他比苻坚年长十余岁,见过他年少轻狂,也见过他急躁莽撞,可后来称天王后到底沉稳收敛了许多,如今日这般感情外露倒是头一遭。
苻坚上前一步,长揖在地,“我大秦有今日,尽是景略之功。”
王猛更是惶恐,赶紧跪地,“陛下这是要折煞我啊。”
苻坚将他扶起来,眼眶依旧红着,“朕听闻景略在回程时病了一场,可有此事?”
王猛不过偶感小恙,并不十分严重,想不到苻坚已然听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苻坚又道:“朕将太医院的院正留下,养病如养虎,小病不医成大患。”
王猛感觉他话中有话,略一思量,便道:“若陛下不弃,便入茅庐小坐?”
苻坚求之不得,笑道:“景略这个比方,对,也不对。朕之英武,不比刘使君,可君之韬略,诸葛孔明亦有不如。”
王猛边谦辞,边将他往府中迎,后屏退了所有仆从,二人对坐饮茶。
王猛打量苻坚,只见对方面色尚好,眉宇间却隐隐有郁色,举手投足远比平日沉静,不由关切道:“陛下今日似与往日不同,圣躬安否?”
他一眼看出异样,苻坚却并未惊诧,反而微微一笑,“景略知我。”
这一笑却不仅仅是不豫,而是颓丧了,王猛微微蹙眉,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苻坚撩起袍袖,露出腕上佛珠,“朕已经打定主意,一心礼佛。”
王猛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他,“陛下春秋正盛,为何突然生出这等出世想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苻坚苦笑,“这几日朕一直在思量这句话,想着想着些许魔怔了,突然今早便有大彻大悟之感。再看巍峨耸峙的琼楼玉宇,再看披金挂紫的满朝文武,突然便觉得疆土尊号乃至于天年寿数均为虚妄,并无什么好让朕挂心的。”
苻坚长叹一声,干脆将话说开了,“朕如今只想一统中原,之后便垂拱而治,其他的,留待后来人吧。”
普普通通的几句,在王猛心中无异于天惊石破,他与苻坚君臣相交一场,苻他逐鹿天下、做第二个秦皇的野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缘何短短几日便勘破世事,一副灰心丧气之态?
见王猛怔忪不语,苻坚轻声解释:“从前是朕过于c,ao切,回头想想,许多事也不急于一时。以朕的意思,不如这两年便暂且休兵,让百姓休养生息,日后再徐徐图之。至于司马氏……”
王猛垂首不语,凝神细听,他与苻坚的几次争辩,尽数由晋而起,每每不欢而散。后来为顾忌苻坚的脸面,也为了全君臣情谊,他也鲜少进谏,任凭苻坚摩拳擦掌、厉兵秣马,想着某日横渡长江,一统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