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你不必这样。”他终於说出话来,“我不知道你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不是你唯一的债主,如果,如果每一个借你钱的人你都要这样一一去用身体偿还,你觉得自己……”他顿了顿,还是吐出恶毒的言语来,“你觉得自己和那种行业的人有什麽区别?”
周远志相貌平凡,平日给人的感觉是和善谦逊,上戏时,因为始终饰演奸角,便总予人邪狞及刁钻奸猾的错觉,而此时说话的姿态却处处透著强势严厉,以至於柳恒澈居然不自觉地放松了对他的钳制,微微直起腰来。
“不是所有人都定义你是废品,还有很多人在帮你,萍姐、小杨、你的影迷甚至路人,他们相信你,对你寄予希望,这样的好意,你为什麽视而不见?”他问,平静的语气却令柳恒澈不由自主退後了两步。
“对不起。”是低哑而虚弱的回答。
“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我和他们的故事。”他走到桌边坐下,微微颤抖著手指,拿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今年三十五岁,背井离乡二十五年。我老家在农村,那里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穷!我们那里的人读很少书,成年了不是留在家乡种田就是出门到城里打工,只有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好演员、名演员。那个时候村里人总笑我,你也知道我的长相。我自认不算太丑,可也绝对不帅,而且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北影央戏那些不用说,就连一般的艺术院校学生我也比不了。”
“你看,你是被碾扁,而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能装好酒的瓶子,甚至连罐子都不算。”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但我还是想当演员,发了疯地想,然後在二十岁那年,我终於离开家乡,去了h影视基地。”
“但是你的戏很好,刘晋也说过……”
“听我说下去。”周远志叹了口气,“h影视基地你也去过很多次了,但像你们这样的明星不会体会到我们这种人的生活状态。在那里,在h影视基地里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我们没有高学历,没有出色的外形,不懂表演,不懂台词,连走位都不懂,可我们人人都想成为演员,人人都有一个成为名演员的梦!”
“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虽然可笑,但所有人都是认真的,甚至我可以说,那里的每一个人比起你们大多数的明星都更热爱表演!”他扳著手指,“我们有翻版金城武,翻版梁朝伟,翻版张曼玉,翻版林青霞,我们给自己取了这样那样的外号,拿著微薄的工资,扮演死尸、流氓、街头混混之类的人肉背景。我们在高温严寒下站一整天,不停地摔倒或是跳到冰水里,我们吃很差的盒饭,你们候场在屋里、保姆车里,我们在门外屋檐下,好不容易被扫到的镜头,不管是背影还是侧脸,都足以令我们欢呼雀跃,但到最後,那一秒都不到的镜头被切掉的次数却数不胜数!我们看著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却意气风发,光鲜亮丽,我们就在那种环境下奋斗、对比,不停地希望及不停地失望。我二十岁的头两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一无所成,然後我发脾气了!”
他笑起来,似乎回想起当时年轻气盛的自己。
“我那时还不知天高地厚,因为有一点点天赋所以很早当了特约演员,却来来回回地总演些龙套都算不上的角色,这让我积了一肚皮的气。有一天拍一出警匪戏,他们要我演个抢劫犯,一上来就死了。”
柳恒澈忽然觉得周远志话里的东西似曾相识。
“其实那个角色相比以前已经有很大进步了,他有台词。”他比了个四的手势,“但我那时候估摸著是憋得太久了,对角色很有意见,演了几回都不过关,结果被导演狠狠骂了一通,他说,你他妈连个龙套都演不好,还想成名,还想当大明星,赶紧卷包袱滚回老家种田去吧你!”
“还有什麽比这样直接的否定更伤人呢?尤其当时我已经心浮气躁,两年了,我没有任何成绩,也赚不到钱,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有了退却的意思。因为那句话我丢了戏服就跑,然後一个人在影视基地里的城墙上苦思冥想。我不明白,为什麽有些人明明一点戏感都没有却因为一副好皮相,因为不正当交易就可以当上主角,而我却要不停不停地演龙套演汉奸演背景。”
“你觉得这样公平吗?”他问柳恒澈。
柳恒澈被他问住了:“做演员外形的确是个重要因素,其他也和背景、机遇有关系……”
“还是不公平的对吗?”周远志笑道,“这个世界上向来没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就拿我和你来说,我就嫉妒你的相貌外形,嫉妒你的家庭学历,嫉妒你过去的成绩!柳先生,正是因为你成功,你有让人嫉妒的地方,才会有人想要算计你!”
周远志打断柳恒澈就要开口的话:“是的,没人喜欢这样的算计,有人把你从这麽高的位置推到了这里。”他在胸口比划了一下,然後指了指地面,“但你没看到还有许许多人在楼下,在地下室。”
“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们这样的人相比,你的目标在很远很高的地方。”他说,“你从高处摔下,而我们从未曾爬到高处,我们都一样难受,觉得不公平和心灰意冷,但说穿了,都是因为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