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周围聆听的学士,又道:“此事已了,不必再问究竟。先生们知之便好,勿外传深论。”
听太子说不是户口钱粮数字有误,申时行松了口气。没看出奥妙,并不是他自己的智商有问题,而是考试题目有错误。
忽又听小太子说“为人臣者,不该用心于小巧”,这与张阁老告知的圣上评王鳌“狡诈,深用心机”仿佛一样。他不由心下一紧。
还好小太子又说“此事已了,不必深问”,又嘱勿外传。
他和其它学士们赶紧行礼齐声回答:“臣等谨遵太子谕令。”
回家后,一面写信让人送张居正府告诉详细,一面赶紧翻开《震泽长语》,找到刘瑾的抄家单子条目。
这条目他早前已读过,略有印象。前几天让家中幕僚找户口钱粮数字,也有人曾指明此条似乎有些疑问。只因没别的材料可以比对,又非户口钱粮,他没有注意,也未列上清单。
如今再读,先是疑惑。王阁老所记这清单数据精详,计算明白,应该无误。仔细再看,这总数显然太过离谱,确实必定有误。他也曾在户部任职,仔细思考,大概已知其中笔误缘由。
太子言王鳌“粗心”,这好理解。担任老,不会不知刘瑾家财不可能有如此之多。
但老“狡诈”,那么王阁老这就不是“粗心”了,难道竟是王阁老有意造假?
他摇摇头,王阁老何必有意编造刘瑾的抄家档案。抄录有误大有可能,但有意造假?为了什么?
琢磨了许久,把当时的朝事、王阁老的生平,甚至王家的家事也细细想来,按照王阁老在此事上有意造假的思路去检索。
他思前想后的结论,王阁老此记录必定有误,有意造假也大有可能,甚至必定是此老有意所为。但王阁老为何要造假,他只有模糊念头,不得要领。
还没混到内阁辅臣的申状元不得要领,接到他书信的张居正回忆了这几天翻过的《震泽长语》里那则条目,又打开书再认真读了一遍。边读边想,读完就心下大致了然。
昨天他又得宫中另外一人传出的消息,天子当时不但曾批王鳌心机深,竟还似乎说过王鳌对明世宗嘉靖帝不敬!
当时听了,真正一头雾水。
参与编写过《明世宗实录》的他张居正,对世宗一朝的事了如指掌。王鳌对世宗不敬?他心知绝无此可能!
世宗嘉靖即位时,王鳌已退休十余年。世宗即位两三年,老王鳌就死了。他怎么会对从前未打过交道,即位后对他王鳌颇礼遇,对他儿子们颇照顾的年轻世宗有不敬?居然还在笔记中留下笔墨首尾?
难道他对世宗当年承祧继位有非议?他对世宗初年的大议礼有不满批评?还在笔记中留下记录?
这可是怀疑世宗与朱载垕这一支系的正统性合法性,足以让他王鳌满门抄斩。
精明的王鳌老来再昏愦,也断不会如此发神经!他犯得着么?
洪武永乐两朝因文字杀大臣屡兴大狱,自那以后,因文字而杀大臣者虽渐少,但也不是没有。世宗对文臣更颇多折辱,贬黜廷杖乃至诛杀从未断过,很是不少。王鳌他怎么敢?
难道天家又要因文字而兴大狱?
他连忙把王鳌文章细读,却怎么也找不到与世宗大议礼有关事件的记录。
现在得了申时行的详细报告,他看后刚开始大为愣神,这都哪跟哪!自己的智商居然有问题么?
刘瑾抄家清单从脑中闪过,不对!王鳌必定笔录有误!不!王鳌这是有意造假!他为何要造假?
已做到内阁辅臣的他略一代入,把世宗初年事、刘瑾案、王鳌生平家事略略一过。瞬间明了!
果然是颇具深心,私心里把世宗看作贪婪之主,一味图谋子孙自保之道,确实非圣贤臣子所当为。
难怪天家父子说他心机深沉,对世宗不敬。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天家并非要兴文字之狱。
接着他又自失一笑,枉自替王鳌担心,疑惑了几天。
同时,他心也一沉,天家父子都非蠢人!太子闻听别人读此数字即生疑惑,足见聪明。天子亦能洞悉朝臣心思,更以此指点教导太子,而太子亦能领会。
英明之主,难侍候啊。
过了会儿,他又自得地饮口参茶,英明?聪明?我张居正又比谁差么?
只怕申时行虽是状元,但他到此时也未必知晓其中奥妙,他何时才能想通透此中关节?
高大棒槌?即便他不是忙内阁吏部事无暇想这些琐碎,便是让他琢磨,他高肃卿也难象老夫这样读完便来龙去脉尽知晓。
如今这满朝之臣,个个皆聪明,但立刻便能想明白这事首尾的,大概也就杨博与老夫了。
王阁老此条记录,留到后世,只怕还真是会误导不知多少聪明人。
不到此地位,哪能轻易理解其中关窍?
知此记录必有误者,朝臣辈留心之人大都能知;
知其非王阁老笔误而是他有意而为者,申状元辈亦或能知;
尽知其何以然者,多乎哉?不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