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蒋呈衍下楼来,杜乙衡和范锡林两人已经等在花园里。范锡林打开车门,待蒋呈衍坐进去,准备关了门与杜乙衡坐一部车,被蒋呈衍叫住。
蒋呈衍道:“锡林,你同我一起坐。我有话和你说。”
范锡林点点头,矮身坐进了车子后座。跟蒋呈衍一排坐着。
车子一路穿过租界繁华地段,越行越偏僻,在城北内流沿河飞驰。引伸桥连接本埠的地段处在贫民区,四处多见农田牲畜。沙汀洲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隐蔽起真面目,谁能想到社会名流出入之所,竟是掩在萧条破落的荒岛上。
冬日夜长,此时不过傍晚六七点钟,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租界以外的地段供电不足,路灯开不全,窗外黑蒙蒙一片,全靠车前灯照出一片光晕。蒋呈衍靠在后座一言不发,车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范锡林打破沉默道:“三哥不是有话同我说吗?”
蒋呈衍轻轻一叹,“哦”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来这么一说,问道:“锡林,你说今晚这顿饭,阎罗舍不舍得请我吃?”
范锡林有些尴尬笑了笑,回道:“三哥怎么这么问。咱们不就是去吃阎罗这顿饭的吗?”
蒋呈衍又“哦”了一声,微嘲笑道:“我是怕这顿饭,代价太大。吃着或许不太合算——可是不吃的话,同样也不太划算。”
这时候车子已经开上了引伸桥段,寒夜里风大,卷起桥下江水哗哗作响,浪涛汹涌拍打在桥柱子底部。范锡林喉结起落,似乎有些紧张,表情僵硬笑道:“三哥是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蒋呈衍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惋惜:“锡林,我来上海十来年了。你跟着我,也有十来年了。一直以来,你都比乙衡聪明,心肠也比乙衡要硬一些。如果乙衡同你换个位置,你管青帮易如反掌,但洪门,乙衡却是管不住的。因为洪门摊子铺得开,帮众又杂又混,个个都是不要脸的下三滥。对他们这种人,忠孝廉耻都不管用,只有狠,才能让他们胆战心惊。”
范锡林赔笑道:“三哥怎么突然说这个,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蒋呈衍摇了摇头:“你一点也不糊涂。锡林,洪门帮众数万,却一个个獐头鼠目,万人中难有一个能登大雅之堂。要你管这些人十来年,确实是难为你了。”
车子已经开进沙汀洲,远远望去岛上老树成林,那纯中式建筑的俱乐部飞檐攒顶,回廊上挂满月牙白的灯笼,朦胧火光在枝叶掩映间影影绰绰。车子飞快穿过林荫石道,眼见就要开到回廊外围空地,忽然轱辘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同时车身猛地一倾。司机大叫一声“不好”,赶紧打轮踩刹车。车子转了大半个诡异的圈,一声巨响撞上回廊青石,生生卡进去半个车头。
司机不可避免一头撞在车前玻璃上,赶紧回头喊道:“三爷!你没事吧!”
蒋呈衍在方才车身侧倾时便用力抵住前排座椅,在这猛力冲击下尽力保持住了身体平衡。司机赶紧踹开车门跳下来,把蒋呈衍从车里扶出来。后面杜乙衡的车要好一些,及时看到前面情况后踩了刹车,打了个滑险险停在了后面。
杜乙衡也赶紧跑过来:“三哥,怎么回事?”
蒋呈衍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看着范锡林从另一侧车门钻出去,隔着车子与他面对面站着,冷声道:“三哥用不着跟我客气。我早就为自己选了一条不那么为难的路。”
杜乙衡站在蒋呈衍身后,看范锡林那架势,竟有反意,又惊又怒,喝道:“锡林,你怎么敢跟三哥这么说话!”
范锡林听了冷笑道:“杜乙衡,你是不是活昏了头?你我年纪都比这小子大许多岁,却要管他叫三哥。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亏你一口一声三哥,你这老脸也不嫌臊得慌!”
杜乙衡口舌一向不比范锡林灵滑,这时被他一堵,手指着范锡林说不出话来。“你!”
蒋呈衍却像早已洞察这一幕先机,默然站在回廊下,幽幽一叹道:“锡林,我多希望是我猜错了你。”
范锡林却也不意外蒋呈衍这话中意思,依然冷笑道:“我也知道瞒不了你多久,所以也不打算夜长梦多再做长远打算。只是你的耐性倒好,明知这一趟有猫腻,竟还敢来自投罗网。你是什么时候猜到了我有二心?”
蒋呈衍点了点头,道:“我说了,你比乙衡聪明。我身边所有人里面,你是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狠的一个。从前一次杨天择要我出面打压罢工,你跟我说,我们应该争取同官家合作,在史书留下口碑载道的一笔开始,锡林,我就知道,一个人的野心一旦被唤起,就不会轻易寂灭。可惜,你空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你可知道从古至今,那些做着权力梦的野心家,多少人揭竿而起,逐鹿天下。偏偏就过不了口碑载道这一坎,为官家所用,与官家勾结,到头来,孤勇英雄都成了权力倾轧之下的亡魂。锡林,等你有那一天,你定然后悔。做一方枭雄,如何不满足?”
“哈哈哈哈——”范锡林闻言大笑,摇头不止,狂道:“我呸!什么一方枭雄,不过是群吃流氓饭的蝼蚁!你自己也说了,我那些门徒帮众,都是些什么货色?一个个破衣烂衫,成天干些要饭拉车的烂活!同样是混,阎罗的人,都过得真金白银灯红酒绿!蒋呈衍,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你一个混黑社会的,为了稳固地盘砍过多少人?你初到上海在码头立威,当场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