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冬青来到最大的一家酒馆,在角落里坐下。
这酒馆有上下两层,二楼的空间比一楼小,中央留出一块天井,楼梯贴着天井而设,店小二爬上爬下,将木制的台阶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今夜,酒馆里几乎座无虚席,楼上楼下人声鼎沸。除了平日常常光顾的士兵,还有许多打扮张扬的人,c,ao着迥异的口音大声交谈。狄冬青很快认出其中几个,都是义军里的熟面孔。
义军随柏府府兵一同入城,驻进兵营一隅,但他们素来不喜欢拘束,所以入夜后成群结队地涌到街上,来给酒馆添生意。
然而,酒馆里的店小二似乎对这些客人心怀畏惧,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却又不敢久停,总是匆匆一瞥后便仓皇躲开。
狄冬青大约明白缘由,安邑城远离江湖浊气已经太久,城中的百姓很久没见过武人光明正大地出入街市,禁武令之下,武人们隐姓埋名,忍气吞声,如过街老鼠一般艰难度日,时至今朝,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所以行事格外张扬。
隔着几张桌子,狄冬青便能听见他们敲动筷箸、欢声笑语接连不断。其中一个嗓门极大的青年道:“你们听没听说,那姓夏的太师已经死了。”
旁边有个瘦高个子挑起眉毛:“你说那个夏启渊?”
大嗓门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狄冬青心下一惊。今日大军入城之前,柏秀川带回的诏书中尚未提及此事,不过才一日,怎会突然生出变故。
他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席上已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嗓门敲着桌子道:“就是今天啊。说是昌王派亲兵彻查,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勾结魔教,查到姓夏的府上,发现他在家里突发疾病,暴毙而亡。”
“啊?这么突然?”
“也不突然,这夏太师从半个月前就告病在家,听说昨天死的时候,面容枯槁,头发都是白花花的,人们都他是心虚,活生生给吓白了头。”
“心虚?他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有什么好心虚?”
“那是以前,现在风云突变,九年前的太子灭门案被查出和魔教脱不开干系,狄将军一家是冤死的,如今两家的儿子带着大兵杀回皇城,一定会重翻旧案,我看他是怕冤鬼索命呗,都是报应啊报应。”
大嗓门说得慷慨激昂,但席间仍有人面带疑色:“你那消息到底是真的假的,该不会是道听途书……”
“怎么就道听途书了呢?”大嗓门急了,伸手拉住杵在一旁的店小二,“你问问他,他堂哥在昌王府上当差,今个就在堂上看着太医把尸体抬进去,你问问他是不是真的。”
店小二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点头:“是,是真的。”
狄冬青心下更是纳闷,那店小二神色惶恐,不像是在扯谎,看来消息确有其实,并非大嗓门信口编造。
他当然不相信夏启渊会轻易送命,但他参不透背后是怎样一盘棋。
一想到师父还落在魔教手中,他便更加心急,恨不得立刻冲进皇城问个究竟。但他旋即想起五溪寨一别,师父的教诲和叮咛,便生生地压下心头火,重新坐稳。
既然决心忍耐,便要一直忍耐到底。
忍耐一向是他的长处,他抿了一口粗茶,继续侧耳倾听。
但那一桌人议论时局的话题已经结束,转而借着酒劲,吹嘘起自己的功绩来。
“你们都说说,六龙桥一战,你们杀了几个?”
“八个!”
“十一个!”
“七十三个!”
“吹牛吧你,就你那三脚猫刀法,小命能保住就不错了,还杀得了七十三个?”
“你别瞧不起人啊,就禹昌军那些废物草包,要靠嗑了魔教的药才能打,否则连木奉槌都不如,我一刀就砍一个。”
一席人正嚷嚷地争吵着,只听旁桌一个凌厉的声音响起:“够了!”
这一声喝,使一席人纷纷噤声,十几双眼睛一齐往旁边望去。
喊话的是一桌禹昌军的士兵,为首的已站起身,攥紧拳头,怒目圆瞪。
这人肩背上绣着白色云锦纹,看制式是个百户。他身边跟着十几个兵卒,也纷纷投来瞪视。
大嗓门意识到失言,碍于面子,仍旧吼了回去:“杀的又不是你们,瞎吆喝什么。”
百户上前一步,厉声道:“你们杀的人里,有我的兄弟。”
大嗓门怔了一下,也向前跨了几步:“那又如何,当年我的兄弟也是被你们杀的,死前在狱里受尽折磨,我只拿刀砍你兄弟的头,你该跪下来谢我宽宏大量。”
百户抄起酒碗往地下一摔:“要我跪下?我看你是活腻了。”
第182章 梧桐栖凤(三)
倒霉的酒碗撞上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百户手上的力气很大,碎瓷片随着酒浆一齐飞ji-an,弹得到处都是。
酒馆里的酒客纷纷惊站起,三两成群的百姓尖叫着,仓皇跑出门外,很快,酒馆里只剩下禹昌军士兵和江湖武人。
店小二已经瑟缩着躲进角落里,刚好来到狄冬青身边。
狄冬青瞧见他肩膀发抖,便在他肩上拍了拍,低声问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店小二年纪颇轻,抬起头往斗笠下瞧,瞧见对方关切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战战兢兢道:“我……我就怕发生这种事,掌柜还没回来,我该怎么办才好……求求他们可千万不要拔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