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作为一年逾古稀之人,平日既要为大多时候不肯听的项羽出谋划策,又要防备着好似心怀鬼胎的项伯,与之勾心斗角之余,还想在不至于太过触怒项羽的情况下迂回达成目的……一天过下来,已觉心力交瘁。
这天上午,他眼睁睁地看着项伯靠着一通简直是狗屁不通的鬼话硬是将项羽安抚住了,还取消了攻关灭汉的决议,险些没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木已成舟,他的话注定不比身为项氏族长、又为项羽血亲的项伯要来得有份量,是无法劝动被蒙骗的项羽再改主意的了。
何况出尔反尔,于一军主帅而言,本也是件影响极坏的事。
思来想去,唯有另作谋划,通过对项羽忠心耿耿、相较起来更能派上用场的项庄等人,设法在之后那场闹剧般的鸿门宴上将刘邦铲除。
范增心知,此事要成、需得瞒住项伯;而要瞒住项伯,就必须得先瞒住项羽。除非万不得已,一个字都不得透露。
当然,瞒主自行其事,实为臣子大忌,可这大好时机面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是范增在攒了一肚子气回帐后,连午膳也无心思用,便火急火燎地去寻项庄等人,一番苦心劝说,终于达成秘议。
孰料刚回帐中,就得了项羽召见。
这时机卡得如此之巧,不免叫范增心惊,怀疑项羽是否暗中派了人、一直窥探他动态。
不过范增很快反应过来:他自认一片赤诚忠心,哪怕私下里做了些违背项羽口令的小手脚,也是为楚军大局着想。
真是受了盯梢,也不当惊惧,倒是他始终难以相信,天性骄傲、最不屑上下其手的项羽会骤改脾性。
范增如此想着,坦坦荡荡地来到了主帐之中。
甫一入内,他便敏锐地察觉出项羽的面色不知因何缘故,竟比昨日受刘邦挑衅、盛怒要发兵时,还来得阴沉几分。
“将军。”
范增正要行礼,项羽已抬了手,制止了他,竭力拿出了温和的语气,彬彬有礼道:“亚父请坐。”
——果真只是巧合。
范增迅速做出了判断。
若项羽不满他的小动作的话,定会选择当场发难,而非这般客气。
还能维持风度,足见致其发怒的源头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其他。
他暗暗猜测着召见自己的缘由,面上则丝毫不显,不疾不徐地依言落座。
也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才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小案上的黑红色物件,仔细一看,登时让他悚然而惊,当场站了起来,骇道:“这是——”
怎会有一颗整个□□涸透了的乌血所糊住、面貌狰狞的人头在此!
项羽安安静静的,似在沉思,待范增很快回神、重又坐下后,才将这人头与那小金牌的来历给简单相告。
范增也怔住了。
他还在消化这信息时,项羽面无表情地将手边刚派人翻出来的、今日收到的那件血衣给抛了出来,淡淡吐字道:“亚父认为如何?”
他此时心情极其恶劣,虽努力克制着,简单的几个动作间,仍透出了几分火气。
范增早习惯了多怒寡笑的项羽,也知对方此时的怒火绝非冲着自己而来,于是他这会儿的全幅心神,则都落在那颗刚还显得面目可怖的人头、以及边上的小金牌上了。
——这血衣的具体来历,还需从秦宫事发那日说起。
刘邦自入关后,虽对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前秦宫婢与数之不尽的库中珍藏十分眼馋,却也还是在听了谋士们对大局的分析后,为着长远的野心而竭力忍住了,除将宝物搬空外,基本做出了秋毫无犯、不扰百姓的高尚姿态。
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他除了在筛查前秦骨鲠之臣时分外卖力,便是整日召开军事会议,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应付怒气勃勃的项羽了。
他哪里料到,自己尚在为是否要处死前秦王子婴一事上犹豫不决时,就有人捷足先登,代他做了这决定?
当刘邦从大惊失色的卫兵口中得知,幽闭殿中的嬴子婴遭到暗杀,且人头都被残忍割下的消息时,顿感不寒而栗。
当他急匆匆地感到子婴殒命的殿前,望着门外那两名神色平静、显然是在反应过来前就被人击碎颈骨、一下毙命的汉军精兵时,更感到颈后阵阵发寒。
虽不知一个基本上已毫无用处的前秦王,究竟是招惹了哪方仇家,才落得在宫中遭暗杀割首的下场……
光是看着那干脆利落、残忍无情的手段,便让他心有余悸。
这等计划周密、敢于潜入重军把守的宫中,简直来无影去无踪,武艺极为高强的杀手,倘若是冲着他来的,那还得了?
理智上知晓自己身边护卫众多,饶是荆轲在世也难有机可乘,但刘邦还是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冷汗。
相比起暗暗后怕的刘邦,晚一步赶到的张良则在起初的错愕后,就在那具彻底失去温度的无头尸前迅速冷静了下来。
与光看这具无头躯体所着服饰、就认定是嬴子婴的旁人不同,他明显要慎重得多。
为防止是有心人以其他体态相仿的尸身所演的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他先将旧秦宫人一一传来,问清楚子婴体貌特征后,再让人逐一进行核对。
一番折腾,很快得到了明确答案:确为嬴子婴。
张良不禁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