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千里之外江南的徐阶
初夏四月的江南,已到了梅雨时节,天气有些郁热。一骑快马风尘仆仆飞奔到了南直隶松江徐府门前。
徐府书房内,七十岁的老徐阶神态安详地独坐书案之后的太师椅上,书案上摆着张居正这个月让人飞寄来的第三封密信。在这信的旁边,还摆着一叠今年二月太子出阁讲学以来他张居正的来信,居然有十封之多。
这两年多来,张居正年节寿礼惯常有信来。每二三月也与自己就朝事有交流,但最近却一月比一月密集。
二月那封来信后,闰二月又来二封,高仪入阁,天子身体突然大坏。三月更是连来四封,两封专述小太子二三月来的事情,无不悉备。倒潘、弹高也比其它人来信叙述更详细。这个月刚月半,就已连写三封。
其它渠道汇集到此的各方来信最近也不少,确实可以令人下定论,朝局是大变在即。
而他张叔大居然在此时,竟似乎有失方寸!如此密集致信,无非是要老夫把能给他的底牌,尽快全都交托给他。
十封来信,尽在一事,重在三人。天子病体不安,甚至极可能已到垂危境况,驾崩之期或许不远。他张居正向来所重者,除了冯保、高拱之外,如今竟是又多了一个十岁娃儿。
徐阶摇了摇头,他又把张居正这些来信从头细细看来,边看边思索。
徐阶回到家乡不到三年,就又一次体会了世态炎凉。自然,这一次他早有心理准备,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自从决心辞去首辅,他就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被自己折腾得有些无奈的皇帝,在别人鼓动下有可能会对自己秋后算帐。高拱回朝堂后,如果将来得势,自己布好的局终于被他打破的话,他势必旧恨新仇一起算总帐。
皇帝是懦弱的,并非先皇世宗那样的精明疑猜之主。他的智慧与经验,那都是中人之资乃至以下。他政治上要真正成熟起来,没有十几年时间,不可能。到那时,自己就算还在世,当年做的还留得下什么?值得他牢记在心?自己做事,从不会做得太过分。
皇帝身边的人,内廷外朝与他朱载垕能直接打交道的,短期内都是与自己向来交好的人。政敌全给清除了出去,要重回朝堂重掌大权,有的是人、事让他们去操心。
高拱倒是颇有雄才,可惜不是细心的人。雄才么?能混到庙堂高位之人,谁还不能看清一二三?谁又没有自己的一二三?
关健是这一二三谁先谁后孰轻孰重,分寸拿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但即便你每一步都走对了,到头来,也还可能远远落在别人后面。
更不要说在每一步中间,还可以插进一小步放出几小步,这些,他高拱就玩不出来,甚至极可能掉坑。他惯常地只会减掉枝节,按他自己的一二三大砍大杀。
论起细微之处见精神,当世之人还真是那小阁老严东楼说的不错,老夫、杨博、他严世藩也算一号。还真是只有这三人,可以玩玩牌,掰掰腕。只怕连那张居正现在也不行,也要略逊一筹。
这份功夫,老夫当世称第二,无人敢夸自己第一。
说起来,这也算是当年老夫先父的家传。
那时候老夫自己才几岁来着?肯定没到现在这小太子的年岁。
那时自己已是众所公认的神童,父亲那时候正做了县令。
官场上最能磨砺人的地方、最能见细微精神的位置,便是这县令。
他高拱父子两代皆清贵,从来都是一直在庙堂混,就少了这份磨练。遇上老夫,十个高拱也只有吃瘪。便是如今他得天子专一倚重,史无前例的首辅兼掌吏部尚书,又如何?老夫身在乡野,他一心报复,也终究只能草草收场。
不历州县,无以至庙堂啊。
还记得当年父亲欲修理县衙前的街道,整顿商铺,事涉公中钱粮、地方士绅,阻碍牵扯颇多。他老人家略一琢磨,居然让人私下传言,城隍托梦给他这县令,声称县令公子乃是文曲星下凡。老夫这当年的徐大少每天上学出门放学回县衙经过城隍庙,城隍老爷一天两次都得出门行礼。城隍爷觉得很辛苦,也很没面子。于是城隍老爷恳请文曲星的父亲县令大人另修道路,让文曲星走他自个的星光大道,不要到他庙门前一天两次的骚扰。
于是,没几个月,不但修路修庙工程得到满县响应,城隍庙香火鼎盛,自己家中资产也从此丰厚,自己的神童之名更是省府皆知。后来到官场,师长同年个个另眼相看,连修仙成痴的皇帝也曾询问。自己断言皆是讹传之后,皇帝反而从此更是信任有加。
后来连张居正这小子也仰慕不己,老夫点破他皇帝性好修道。这小子回乡游历一通,他家乡便有人传言他祖父曾梦见万年乌龟吐仙丹给他们家。回朝之后,本就有才的这小子便被老皇帝更是另眼相看,放在他儿子朱载垕身边搓磨,留作儿子未来的宰辅用。
这些小道,高拱这类人是不屑为之的。但在朝堂混,少得了这些小道功夫么?
连天家要办事,也得弄些小道功夫。
前年宫里头弄出个邵芳,先跑到老夫这里大言游说,试探老夫是否有起复之心。老夫还不知道这些把戏?斥他狂妄之后,又给他些好处,指点他去高拱那里一试。又再提醒张居正先声夺人,向高拱示好。果然皆不出老夫预料。只怕高拱虽然回了朝堂,这大棒槌至今也未必能全然明晓其中细微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