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那样绝然地背对她,离开婴庙後,不久,便听到了他要随官团北上,前往玉漕探勘复兴中的矿场。寻奴以为,那是两人的最後一面。
该驱的人驱走了,该疯的人也疯了,所以,那阵子,寻奴也就不让毋言上上下下地跟着,哄他早些歇息,自己独自回房。
黑暗中的房里静悄悄的,没声没息,当她点亮灯烛,揽镜一照,却吓得跳下座来。
镜子对着榻,榻上静静地坐着他,他深深地望着她。
「你在这里做什麽?!」她质问。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
「请你离开!」她稳着声音,指着门,义正词严。
「我明天,」他说:「要北上玉漕。」
她冷着脸瞪他。
「我要逃走了。」他面无表情。「你要让我逃吗?」
她无法会意他想说什麽。
他又说:「还剩下一个人。」
他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字压得极重。「我。」
他说:「你还没报复我,不是吗?」
之後,两人无言地对视,很久很久。
她噗哧,笑了一声。
这笑,是嘲笑,她嘲笑他的无知、他的自以为是。她当下得意地想──
早报复了!我头一个报复的就是你!我杀了你的孩子!
可又有一个哀戚的声音,同时在另一头响起──
我也杀了我的孩子。
哀戚将得意抵销了,她的笑有点僵。
倒是他,他无动於衷,认真地看着她。被他的稳重相衬之下,她方才那亵渎他的笑,反而像是涉世未深的轻狂,容易教人甚至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不笑了,问:「你若只是想跟我说这些事,那你可以离开了。因为我听不懂你要说什麽。」
「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吗?」他紧追不舍。
她皱眉。「说过什麽?」
「我要你在我胸前,刻铭文。」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驾驭我,探索我,让我变成你的傀儡。」
她一愣。
然後,他竟笑了,笑得有点满足。「这样,不也是在报复我了吗?」
寻奴的手忽然被握住,这才让她回神。
她迎向那手的主人,还有此刻他们身处的地方。这是一间单调的大厅,只在中央摆设了供他们入座的简单桌凳,其余四周俱是围着木雕的落地窗棂。外头光芒强而烈,让这处空间被筛得茫茫亮亮,置身其中恍如梦中。
她这才注意到毋言的视线始终牢固地盯着她。她觉得自己又被看透了,可这次她不恼怒,反而心虚地避开。
「别这样看我好吗?毋言。」他那双金色的眸子注视起人来,实在很压迫。
毋言翻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着:「什麽时候?」
寻奴安静不语。
「你怎会,在他身上,刻铭文?」
良久,寻奴才答:「是他,要我刻的。」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也同寻奴他们坐在一块。这男子蓄着一对灰白双鬓与胡髯,微驼的体态穿敷着黄麻料子的襦衣,生得至凡普通,是个总会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上与之擦身而过的路人。
寻奴赶紧转移注意,问起男子:「尹师傅,您都看过了吗?如何?」
「是的,夫人的『房间』都已查探过了。」被称尹师傅的男子说:「我也找到『他』了。」
「他到底想怎麽样?」寻奴连忙问:「他是不是想对我不利?」
「夫人,我执业几十年来,您的状况我是头一回遇到……」尹师傅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他』不大像魇,所以无法用咱们侍魇师平常的法子替您去魇。」
原来,这位尹师傅是寻奴请来的侍魇师。此师凭靠能在梦与回忆中来去自如的技艺,以抓魇虫、治魇病为业。
寻奴一直以为,梦中的他,甚至在现实中以幻象之姿出现的他,都是因魇病而生的。一听师傅这麽说,她便有些慌了。
「他不是魇?那他是什麽?」
「夫人刚刚说,您曾在『他』身上,刻过铭文?」
寻奴感觉那道锐利的视线又紧逼而来,她努力忽略毋言那担心过度的反应,镇定地回答尹师傅的问题:「对,刻过。」
「看来夫人是精通金名术的佼佼者,我尚且不知金名术原来可以刻用在人身上。」他稀奇地说:「如此,是否能像驶舟马一样,操控人的动向?」
寻奴尴尬地答:「可以。」
她咳了一声,再问尹师傅:「所以,如今他侵入我的记忆中,甚至影响我的睡梦,就是刻铭文所致?」
尹师傅想了一阵,才说出他的推论:「若刻铭文是一条路径,可以让施术者影响对方,那同样道理,对方应也可循同样路径,影响施术者。」他又补了一句。「只要,对方的意志比您这施术者还要强。」
寻奴听得愣神。
那时,她以为他是被她逼疯了,才会说出这等痴话。现在想来,她才醒了,那是他诱她上当的诡计。这男人早已有信心,拥有比她还要壮盛的意志,足以循金名术的轨迹回来反控她。
要被当傀儡耍的人,不是他,是她这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