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生那天,她细心地用温水将他冲洗乾净,去了垢、剪了发、刮了胡,然後,她用金名术刻了一对铜瞳,开了他的双眼。这开瞳的技法,是她以前上术监时听先生提起的一番学理,只有执业二十年以上的金名师才敢施做。但她还有什麽不敢,她都敢作寻越的小妾了,而且,她极需要盟友,死心蹋地的盟友。
她大着胆,备齐材料,躲在没有人烟的柴房里,马上就在他身上实做。所谓材料,除了一对刻好的、并灌入术气的铜瞳,她还差人向当地的补魄师购了引膏与凝膏,用来引出与定住被施者的魂魄。她将铜瞳上的术气与他的魂魄联结,使他的心智得以自由驱动铜瞳,铜瞳上的铭文也将助他吸纳、观入世界。最後铜瞳再镶入眼肉中,此术即告成──当然也是这最後一个步骤,必得让她极狠下心,才敢在他的眼窝上划下那一刀、凿出那一双洞。亦是这一刻让她知道,婴瓜,和他们人一样,都是会痛的。既会痛,那他这二十几年又怎能不寂寞、不憎恨?
凿洞的痛,草人都忍过了。从此,草人有了他的眼睛,一双让人一对上就不寒而栗的金色眸子,还有一个名字,毋言。
当毋言睁开第一眼,用那还有些血肉模糊的眼睛看向她时,激动得甚至张开了口,想向她说什麽。他无声地啊了几声,才想起,自己是没有声音的。
寻越死後,她让毋言在她身後跟着,像尊守护门神。她将众人不寒而栗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但当毋言用她赐给他的瞳子望向她时,她只感受到──柔情似水。这柔得似水的目光,除了感激,似乎,还有点什麽。还好毋言不会说话,用手指在掌心里写的情绪也有限,她永远不用知道那会是什麽。
她只要他像现在这样,死心蹋地地跟在她身後就好。她自私地想:这样,就好。
此时,舟马行经一条雍塞的漕道,走得磕磕碰碰的。寻奴眺着窗外,看到有四五层楼高的巨大楼船在隔邻的水道上舶着,一簇又一簇的人与货在陆街上轰轰闹闹的,一叶叶的舟马也像缤纷的落絮,在漕道上繁而有序地飘荡。他们正经过飨田川码头,从北方来的大船刚进港,总会让码头周遭的繁忙与热闹堆叠淤积在同一块幅员上,要通过,得花些耐性与时间。
「看来得塞上一会儿了。」舟夫探进来同寻奴说:「抱歉啊,小姐,小的会尽快。」
「不急呢,慢慢来。」寻奴体谅地说:「小心,别磕到别人的舟。」她也笑着对毋言说:「反正,所上也不会有什麽天大的事了,都是些可慢慢来的琐碎。」
她再回头,望了望楼船,又远远地眺上一会儿楼船身後那水天相连的广阔悠远。今日天气是寒的,却又朗且清,天上的一点云丝云气,都积聚在远边上的山,留了一片开阔给天光与穹顶,让「天空」名符其实。浩浩的江面因此得以吃尽饱浓的湛蓝,让远眺的视觉上有一种稳持的静重,波光又在上头洒得碎粼粼的,随轻风随微浪舞动得活泼,却也更衬显出了江面上的安宁。
江安宁了,人心也静了。
寻奴想也没多想,就朝着江面问:「这些南下的船班,不知都载了谁呵?」
风轻轻地拨了进来,因为挟着一点冬阳,不那麽冻,温度是适中的舒服。她又喃喃地说:「每个人都回来了……」
说完,她一愣,吓到似的,赶紧看向毋言,怕着什麽。毋言被她猛烈的动作也弄得紧张,担心的眼神赶紧询问她。
是了,毋言听不到声音,她方才是背对着他说话的,他铁定是不知道她说了什麽。她笑着掩饰。「没事,刚想到有一笔帐没请掌柜做,现在记上了,一会儿上所上就给他提个醒。」
毋言了解地点头。
可她还是心悸的,对自己刚刚那样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她在想什麽?为什麽看到这艘南下的楼船,她会想到那个还滞留在玉漕的人?而且竟是用惦挂的心情在忧着?她真怕让毋言或是任何外人知道这层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