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收回手时,那棵树的树干已经找不到一块好皮,他不以为意地擦了擦手,仔细地端详了片刻。他的手并不细腻,掌心还有常年握刀形成的茧,骨节分明微微凸出,捏上去不香也不软,他再不是个少年了。
他吸了吸鼻子,记起小时候的柳十七睡不着抱上枕头来找自己,一晚上被他捏着手掌睡了一宿,第二天还能看见掌心的两三个指头印----闻笛心头一软。
他这么想着,收了因折花手带来的戾气,一路撩开草木走了出去。
正思索着怎么开口结束突然开始的冷战,闻笛却突然听见柳十七的声音。
少年还坐在原地,只给他一个笔直的背影。大约有时候没说话了,他一张嘴先结巴:“笛、笛哥,我有话对你说。”
闻笛立刻觉得稀奇,他打起精神在柳十七旁边坐下,鞠了一捧温泉水洗干净指尖因为破皮的一点血迹,接了他这个台阶,平淡道:“说吧。”
柳十七好似打了很久的腹稿,起头时打了两个趔趄,后头就流利起来:“我那天生你气,是觉得……他是你的师父,就算深仇大恨,这么多年对你也算有养育教导之恩,从未真的对你太差。他杀害旁人的事一码归一码,单就你俩的杀父之仇……我爹娘也是给仇家杀了的,如果我知道是谁,说不定也和你一样愤怒。但我做不到。”
他又卡壳了,闻笛循循善诱道:“做不到什么?”
柳十七:“蛰伏十四年,只为了报仇。”
闻笛默然扭头看他,凤眼中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温和,但那层面具却不见了。柳十七被他这么望了一眼,似乎意识到对方并没怪他,胆子渐渐大了。
“解师兄……就是在临淄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教我,时间能磨平许多东西,但惟独仇恨、情爱这两样,无论何时提起,都能立刻感同身受,一夕回到当时的情绪中。”柳十七顿了顿,道,“但二者都会令人发狂。我们习武之人,最忌讳心绪不宁,纵然望月岛的功夫并不‘修心’,但在人生之道上,心也至关重要。”
闻笛一点头,轻声道:“在理。”
柳十七飞快地说完正题:“我想劝你放下仇恨,至于左念到底该不该死,十二楼其他人更有资格论断。人不该带着仇恨生活。”
本来还觉得他有点意思,闻笛听到这句简直气笑了:“柳十七,你有什么立场?”
柳十七:“我……”
他执拗地抓住柳十七的一只手贴在自己心口,表情还未有变化,声音又有些颤抖:“我这么多年就是背着家破人亡之痛活过来的,它们长在这儿,我没办法舍弃……”
“那他如果死在你面前呢?”柳十七道,“你就开心了,杀父之仇就得报了?”
“你别在这当圣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只为自己私心,你根本不懂!倘若你与我异位而处,届时你还能这么坦然地面对吗?”
柳十七被他这话堵了个正着,过去种种悉数在脑中过了一遍。他对父母的记忆只有长安的月色,对那个“哥哥”的印象更是模糊不已。
如果哪一天,他知道杀了父母的人是伊春秋
柳十七设身处地,好像他并不能比闻笛理智多少。
但世上真的有人能因为仇恨才活着吗?
见他神色挣扎,闻笛意识到自己方才又有点失控,他放轻了声音道:“你说服不了我,十七,你其实说服不了任何人。”
柳十七这次没急着反驳他,只点了点头,神态落寞。
要他这么纸上谈兵地长大好像太难了,他的人生中只有一次抽骨扒皮的疼痛,始于逃离西秀山的惊心动魄,终于望月岛海风中捕捉到的一丝无相气劲。
但再多的也没有了,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相比闻笛,他不成熟太多。
此时正逢金乌西沉,谷地里无法看见日升月落,只能通过光线变化感知一天的时辰。闻笛抬头望了一眼,拢过他的肩膀。
他的唇贴在柳十七耳边,充满克制地在他耳垂上落了一拍,迅速收回成耳语的姿态:“许多事你现在还理解不了,有机会我慢慢告诉你。仇恨虽然让人痛苦,但仍然是个支撑,没人能单纯一辈子的。”
柳十七的声音低得散进了露水中:“我知道。”
闻笛摇了摇他的肩膀,试图逗对方笑笑,但他连讲了两个笑话,柳十七都还搭着眼皮。闻笛灵机一动,摸到袖子里的那把短笛,抽出来:“你看,这是什么?”
柳十七瞥了眼,有气无力道:“这是你。”
下一秒那把短笛就在他脸颊抽了一下,冰冰凉凉的竹让他一个激灵。柳十七疑惑地望向闻笛,见他把短笛凑到唇边。
他嘴角向上扬起,只是个很微小的弧度,但眼底仍是哀伤的。
闻笛先试了试音,惊喜地发现没有因为他一路乱七八糟的遭遇而变质,朝柳十七使了个眼色,接着开始吹奏一首烂熟于心的小调。
不是折杨柳也不是落梅花,他对于童年的“家”为数不多的印象里,除了最后火光冲天的惨烈,就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残片了,譬如这曲总被养母哼起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