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如雪满公馆的乱转之时,金世陵正坐在院外的汽车内,读他二哥从香港寄来的信件。
信是很长的,金世流如今寄居香港,作品无人识货,无处发表,导致满腔的文采也随之无法发泄,只好全寄托在了这一封封长信之中。结果这就让金世陵对他的来信是又盼又怕——盼是好理解的,怕则是因为每次读完他二哥的大作之后,他的胃里总要不舒服好一阵子。他尽管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文学评论家,甚至中学毕业之后就再没正经摸过书本,可是文章的好坏他是读得出来的。他二哥笔耕多年,水平一直是那样的稳定,永远的三流货色。
两年多没见金世流了,金世陵实在是有些想念这位二哥,至于二哥想不想念自己,那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情。金世流在淞沪会战打响后不久,就在直觉上感到了危险。他孤身一人,无可留恋,惶惶的又挺了半个月,实在是觉得心惊肉跳,就收拾了一个皮箱,很辗转的一路往南,最后就到了香港。
亏得他从北平带出了一大笔钱,使他能够从容不迫的逃难。到了香港之后,他租了一间公寓住了,又开始老佛镇宅一般的生活。
这回他是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弟弟,没有朋友,广东话不会说,英文也差劲。在香港住了两年多,他依旧还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模样。在镇宅期间,他也一直在想法设法的打听金世陵的消息——以他的本事,当然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的。还是金世陵到了成都之后,主动联系到了他。兄弟两个互通了信息之后,顿时都安下心来,又开始各忙各的去了。
金世流很想来重庆与这位三弟会面,不过金世陵对此却仿佛是没有什么兴趣。他既不肯招待,而值此交通困难时期,金世流也不能够轻易回来,所以二人如今只能还是靠信件来联系。
读完这封信,金世陵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然后又把信封塞进手边的黑色皮包里。
他在车内枯坐了许久,其间偶尔扭头望望窗外。桂公馆的大门实在是气派的很,他爱这堂皇美丽的建筑,可惜做不到爱屋及乌,公馆内的那位主人,乃是他心上的一个毒瘤,不切不快。不过这下刀的愿望并不是很迫切,他自从随着赵将军由北往南的经历了一场炮火鲜血的洗礼之后,整个人很是发生一些变化。这变化之一,便是他那颗曾经脆弱娇嫩如初绽花瓣般的小心灵,如今已有了硬化为一块冷石头的趋势。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yù_wàng,可是再也不肯被那yù_wàng驱使着走。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既然没有死在战场上,那往后人生漫长,他尽可以耐心等待,有条不紊的走着瞧。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赵将军在桂如冰等人的簇拥下,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了。
金世陵并未下车迎接。而赵将军对此也毫不介意。在同众人告别之时,早有公馆内的仆役跑过来为他打开车门,而他上车之后,便立刻停止寒暄,很疲惫的往靠背上一仰,仿佛是疲惫极了的模样。
汽车发动,金世陵习惯性的把自己手送到赵将军的手中。而赵将军也很自然的握住了,二人都没有说话。待汽车开出去十几里地了,赵将军才开口问道:“世陵,歌乐山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出来?”
金世陵思索着答道:“上次在电话里听他们说,房子是早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家具被卸在山下,运了三天,还没运完。”
赵将军略略皱了眉头:“一点家具,三天运不完,我看是保长的皮肉做痒,应该拿鞭子抽一抽了!”
金世陵一捏他的手:“爸爸,你怎么这么急脾气?先是急急忙忙的从成都跑过来,现在又急急忙忙的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好的?”
赵将军听了这声“爸爸”,立刻就软化了声气,两道眉毛也舒展了,和声解释道:“你不懂得,据说这里雾季一过,日本飞机就要来搞疲劳轰炸。相比之下,歌乐山的防空洞要安全舒适的多!”
金世陵听了赵将军——爸爸的解释后,就心悦诚服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将军扪心自问,真是不知道该把这个金世陵摆在哪个位置上。
他先前在北平时,那动机很单纯,只是把金世陵当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既可以夜里用来泄欲,而且白天瞧着也是赏心悦目。金世陵是个活泼天真的,一身的孩子气,这性格也很讨他的喜欢。
可现在不是安逸平静的北平世界了,他也不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赵老将军。自从负伤撤退后,他的兵权被中央势力一点一点的剥夺掉了,最后的结果,是他成了个摆设,成了个躲在大后方避难的寓公。
这让他感到了难言的痛苦。而在那孤寂的养伤期间,他身边的旧人,就只有一个金世陵。
在这异乡,二人相对的时间久了,不由得就生出了几丝相依为命的感觉。赵将军是个没有家的人,太太早就死了,一个看不入眼的儿子也不在身边。至于亲戚们——他没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西安的二舅,几十年都没有联系过的了。
先前威风赫赫之时,他活得热闹非凡,并不需要亲人;如今落寞了,他开始渴望一点温情。金世陵这人一无所有,温情倒是多的满溢,无限量的提供给赵将军,把老不死哄的几乎热泪盈眶。到了后来,赵将军也不知是该把他当成情人好,还是当成亲人好,索性一激动,认他做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