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猛地意识到,自己留下的夙愿竟是如此残忍的希求。这分明是要焚尽此身为他映亮黑夜的一颗流火,他却逼着他在焚身的焦灼里承受折磨。
他轻轻喟叹一声,附在茨木耳边安抚道:“你若是累了,便睡下吧,本大爷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吾不要回那地方!”茨木的声线忽然崩溃地颤抖起来,颊上的木甲胡乱地蹭着鬼王的后颈。酒吞恍然意识到,他分明是在向自己唯一可以依附的挚友发出呼救——这从不言惧的大妖,此时却如初生的鬼子般脆弱地攀援着鬼王的身躯。
酒吞徒然地轻抚着大妖赤裸的背脊,暗暗屏住心神,将意念紧追着他体肤深处透出的悸动探入下去。意念之中光怪陆离的幻象循循抛却上空,他像是直直追入时间尽头,才止于一处已无法坠落更深的幽暗,旋即,他感知到了那缕熟悉的执念。
“……茨木童子?”酒吞急迫地呼唤道,他竟没有料到茨木沉沦的去处比自己的亡灵还要深得多。
一念之差永坠阿鼻,无人能描述那无间之苦,除却身临此地之人。原来茨木每夜昏睡的梦境竟将他循环往复地抛于此地。
那缕魂魄被黑暗剥夺了听觉,没有半点回应酒吞的意思,仍旧拖拽着鲜血淋漓的身体匍匐在地,惶急地伸着巨大的妖爪,搜寻在空无一物的深渊中。紫黑的鬼手几欲抓碎所及的一切,却得不到半寸心中所欲的痴缠。这求而不得的执念便如利刃,凌迟着他不可一世的尊严,肢解着他的每一寸生念。
阿鼻之中心念即是魂体,每一寸中伤都会毫无保留地斩在身上,从前所受的遗弃,赶尽杀绝的仇恨,痴恋不得的痛楚,复仇失败后人类武士的讥嘲与无情的炫耀……周身的血衣已不余一处空白,却仍要周而复始,直到化骨成灰,亦无止息。
酒吞朝他伸出手,茨木光滑的衣角却在他指间漠然穿过,冰冷的身躯仍不知疲倦地摸向身前没有尽头的绝望。酒吞恍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执念,是他以身亲赴的折磨,即便自己是他心中所欲,却也无法从一旁将他拖拽出来。
一念闪现,酒吞忽然意识到自己若停驻此间,眼前茨木的样子便是他的无间。那颗向来桀骜不愿屈从的心在这赤裸裸的领悟面前,前所未有地狂躁地跃动起来。
身前的魂体忽然踯躅步伐,像是听见了毕生无法求得的动静,难以置信地张着失神的瞳眸朝他转过身来。
酒吞张开双臂,任凭那只危险的鬼手胡乱地摸索在自己心口,它抚着那颗心脏跃动的地方,鲜血灌溉的身躯忽然贴附上来,紧紧依偎,不留一丝缝隙。
酒吞一霎间明白了一切。
从前至今,这大妖始终是他无法分离的部分,他从未言爱,也并未与他止于挚友,不忍深陷,却绝不容许他撤离自己身边。他不曾回应这大妖的深情,从来只是畏于无法驾驭那颗痴狂到疯魔的心,生怕勾起自己同样的疯魔,与他一同倾覆在这欲海之中。
但从始至终,其实无需畏惧。
“本大爷也不准你回去,”他附在大妖耳边轻声安抚道,“从今往后,不论生死,你都只许跟着本大爷。”
茨木紧蹙眉心难以置信地松驰开来,灿若星辰的金瞳里骤然亮起一点光耀。旋即,他感到鬼王的利齿深深刺入自己的喉咙,心领神会的了然中,困倦的眼眸终于缓缓闭阖。
挚友的吮吻渐渐侵入皮肉间裸露的喉管,大妖蛰伏在他的鬼王肩头,嗅到鬼王颈间愈合的断口里也淌出另一道濡湿的腥甜。他贪婪地吮吸着那道不断变深的断口中涌出的血液,在呼吸凝滞的一瞬,难以抑制地抽搐着双腿,抖着腰将浓郁的白浊射进血潭的涟漪中,像要将自己的灵魂与血肉一起,交付给身前的怀抱……
“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将他吃了。”忘川河畔,漂浮的彼岸花灯迷蒙的灯影里,“业”的身音幽幽传来。
神子吞噬了阿鼻深处的亡魂,早已堕失了神格。深黑的气焰覆遍全身,与金色的光芒混作一处,从前的力量如刀刃般穿出他古铜色的体肤。一如昔日血潭之中的预言,他化作如他的恋人一般苍凉的白发与幽邃的眼底,还有那对璀璨的金瞳。
“茨木的执念,不是活着便能纾解的。”鬼王的指爪轻轻按着胸口,心爱的大妖蜕去那些深重的恨意,苍白的身躯紧裹着那颗跃动的心脏,那是他从前至今唯一的欲求,“他想要本大爷的这颗心,就让这颗心护着他去来世吧。”
鬼王说着,利爪深深嵌进自己心口,撕开健硕的胸膛,将跃动的心脏合着大妖干净的魂魄一并扯出。
殷红的血浆混着金色的烈焰沿着锋锐的指爪淅沥滴落,焚在鬼王身下的血泊中,鲜血肆意流淌在鬼王胸前那个溢出灼目光耀的空洞之下。
阔大的指掌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心脏置于身旁,无与伦比的力量便随有力的搏动一下接连一下渡入那紧拥着自己的虚弱的魂体,半透明的身影借着他的力量,渐渐化为一尊与鬼王同样高大的身躯。
他虔诚地跪立在鬼王脚下,扬起头时,对上了那双俯视着自己的宛如孪生的眼眸,只是他自己的金瞳里有着更加不掩光芒的灼热。他的鬓边化生出依如昔日蓬松的白发,鬼角与木甲的嫣红更加张扬艳丽。鬼角根处,复又生出一对金色的犄角,与一身崭新的甲胄相映生辉。
新生的大妖轻唤了声“挚友”,便跌进了那个无法抗拒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