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中悄然进行,不宜兴师动众。所以,几年来,终南派也只是派出少量弟子在此秘密清理阵中的机括与邪秽。本城官员对于血阵之事更是知之甚少。
傅长亭盘桓曲江一事来得突然,朝中很快准奏,可是在终南派内仍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都已是盖棺论定的陈年旧事了,何况是他亲自动手,还有什么值得再查?疑惑的、不解的、惊讶的……远在曲江城内的傅长亭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道法旨传下,终南派内历任营州地界观主,凡统管曲江事务者,不论身处何处,肩负何等要务,一律限期赴营州叙职,不得有误。违者以《终南律》论罪。
方上任不久的掌教,为人处事刚直得几乎没有一丝人情可言。此旨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到了月中,那年大火后,所有参与清理血阵的观主已全部当着傅长亭的面,将事发后的一切详细尽述。
迥异于树阵下用来装载尸心的漆黑木盒,从湖里捞起的是一只只圆形陶罐,烧制时掺杂朱砂等物,通体呈赤红之色,以黄纸封盖,形体较小,分量极轻,罐身刻满符咒。虽经湖水浸泡,但无一掉色,无一缺口,无一破损。触手抚摸,阴寒之气直窜入骨,可谓至邪之物。
“失踪者亡故后,魂魄被封入陶罐中,以收取怨气。贫道去年年末接手此事,当时,湖内所有陶罐都已出水。到任后,又先后派出三名弟子下水查验,未曾发现遗漏。陶罐的数量也正合树阵中的木盒之数。”
年轻的掌教负手而立,站在门前,面朝庭院,不知在想些什么。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是现任曲江城外青云观的观主,总管血阵后续之事。连日来,这已是他第三次被傅长亭叫来问询。
面对风尘仆仆赶来的道众,寡言罕语的掌教只问了三个问题——发现了什么?除了陶罐还有什么?可曾找到其他异物?
这三个问题目下已经成了老道士每夜的噩梦。
侧过身,偷偷觑一眼傅长亭默然的背影,老道士无奈地垂下嘴角,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按年纪,他做眼前这位国师的爹还绰绰有余。按辈分,人家可是比他师父还长了一辈。早在当年他还未出师下山时,这位小师祖在终南派内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雷厉风行。不过几年,除了声名日盛,连这副看不出喜怒,瞧不见人味的闷脾气也跟着长了不少。听京城中的同门说,这位掌教面圣时,也是端着一张冰冷木然的阎王脸。
想到此处,老道士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原以为年少成名又一步登天,这位掌教大人应该开怀些才是,没想到,天机子死后,他的性情反而更难以捉摸。皱着眉头,绷着脸,比从前更不爱说话。办事也是偏执,就拿眼下这件来讲,他力排众议得都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听巡夜弟子说,有时夜半,常见他一人站在院中低头沉思。偶尔看他举步要出门的样子,但是还未走到门前,却又折回了。
在傅长亭的身上,犹豫两字压根就不该有。
“还发现什么?”
“呃……”犹自沉浸在腹诽中的老道士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回了神,“什么……”
“湖里,有什么发现?”
又来了,暗叹一口气。老道士重复了从前的说辞:“启禀掌教,除了陶罐,就只有些骸骨了。那些骸骨一出水就碎,实在难以辨认。”这都是第三回了。
冬日的庭院一片秃木残枝,毫无生气。北风急掠而过,漫天的沙尘遮住了阳光,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混沌。要下雪了……傅长亭记得,那鬼说喜欢下雪。雪天天阴,可以白天上街。
不知趣的道士接口说,难怪一年中,冬季妖孽出没最盛。
“你呀……”他就无可奈何地看他。手指隔空点向他,先是叹气,而后忍俊不禁。
他不解。
他笑得更欢。
他喜欢笑他的迟钝与呆板。
那些骸骨应该是受离姬引诱葬身水底的男子们的。收回思绪,傅长亭低声问:“还有呢?”
“没有了。”无力地低下头,老道士有气无力地劝告,“湖阵虽然至今没有收拾完毕,可是湖底的一切都已反复确认过了。里头的东西,真的只有这些。再有,就是水草和石头了。”
眼前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冬日暗沉的天光透过一侧的格窗打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而一阵风声,夹带几粒碎雪。今冬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落下。
老道士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就在雪花落下的那一刹,他分明瞧见,傅长亭的背影晃了一下,如山般沉稳镇静的表情顷刻碎裂,绽露出内中满溢而出的失落与哀伤。
“真的,什么都没有?”他的声调更低了,低得更像是从喉间挤出的一声哽咽。
老道士第无数次将自己来到曲江城后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杂物了。”
“杂物?”
“嗯。也都泡得不成样子。为了方便清理,有时也捞一些上来,堆在边上。”
破碗、碎碟、桌腿……各种腐烂不堪的树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随手扔进湖里的。再有就是丝帕、耳坠、腰佩……烂得一碰就碎的藤萝,这些应该都是不当心掉进湖里的。人呐,就是不知足,有的时候想着还有没有的,等连原先有的都变成了没有,却又哭天抢地抹泪。唉……这俗世……
兜兜转转,老道士又神游去了。